“人前一句话,佛前一炷香。话说得好,人爱听。踩千家门,要和人保持好的感情,搞砸一次就再也不能去了。”
长弓仍在手,擀毡已难寻
“我要奔向那远方,带你回到我的毡房。和我一起放牧牛羊,在草原上纵情歌唱……”蒙古民歌对于草原游牧生活的歌颂中,毡房是盛放美好生活的地方。
毡是游牧的象征。
纵横连绵的黄土沟壑间,一处山湾,一爿山梁,数座黄泥小屋,就是一个村庄。家家屋内报纸糊墙、羊毛毡铺炕,这是陇中农民标准的居家式样。更早一些,贫瘠人家要么光炕裸露、要么铺一片竹席。能在土炕上铺竹席再铺羊毛毡,绝对是富有的标志。
陇中不是牧区,但养羊很普遍。这里是中国游牧文明和农耕文明数千年的交汇之地。羊毛毡在这里被铺到炕上,没有像草原上那样充裕地做成毡房。土炕和羊毛毡的结合,本身就有农耕和游牧融汇的意味。
“一居官二打铁,三弹羊毛四擀毡”。陇中旱海对羊毛毡的奢华追求,催生了毡匠职业。
常河镇是通渭交通比较闭塞的乡镇,这里一头连着通渭,一头连着甘谷,唯一较大的公路也只是县级路。但这里手艺人颇多。毡匠常明山所在的建坪村距离镇政府近,曾是毡匠云集的村落。
从镇政府开始打问,路边穿着古旧的年老农民热情地指向一条沿河的村道,“建坪有毡匠,建坪村的塔山社全村人几乎都会做毡。”
顺着河流,是狭窄的川地。村道时而沿着山根,时而跨在河边。接连经过几个村庄,哪一个是建坪村已难以确定。多次问人,建坪村找到了。
正午的阳光光芒耀眼。村里刚刚结束一场葬礼,村庄在太阳底下摊牌,无可抗拒。
“这里就是建坪,但是谁会做毡,真不知道。” 40岁的中年人站在铺满地膜的土地中央一脸茫然。
路边一个摩托修理店的老板思索半晌,确定无疑地说,“常明山是毡匠,常明山是做过毡还活着的老人,别的基本都走了。”
常明山的家就在路边。他住在老屋里,老屋所在的庄院被儿子的新式建筑压迫,通道逼仄。常明山头戴白帽,苍髯近尺,目光如炬,精神矍铄。他正在堂屋里印刷冥币,看样子,家中即将迎接一场祭祀活动。他对访客非常客气,让烟让座。
“我不做毡匠已快30年了。”
常明山的儿子扒开灰尘从里屋抬出了弹棉花的大弓,这是常明山毡匠职业的唯一标志。常明山和儿子一同抬起大弓,做示范动作。
80多岁的常明山腰背挺直,髯须飘扬,有超然孑世的风骨。
儿子从屋角搬出弹棉花的大弓,常明山演示作业流程
擀毡需从弹羊毛做起
以土地为生的世界,谁拥有了土地,谁就拥有了一切。土地革命前的陇中,能在炕上铺毡的人,只有地主。长工和佃农之家很难收获剩余价值,能吃饱肚子已算万幸,铺毡的人少之又少。土改后的陇中农民每家养几只羊,积攒几年羊毛,做条毡大有希望。
常明山20出头的时候,正赶上中国农村大搞人民公社。他跟着父亲学会了擀毡。常明山父亲的擀毡手艺就是在土改的岁月里练成把式的。
每一门手艺都有一堆专门为学徒准备的重活、粗活、累活。擀毡的手艺中,弹羊毛是最初级的累活。陇中的黄土比草多,羊群活命是在土里找草吃。从山洼到羊圈,处处是黄土。羊群身上的羊毛早被黄土浸透。毡匠拿到手的羊毛,总是沾满了泥土、羊粪尿。让粘在羊毛身上的脏东西脱离,只有弹羊毛的大弓能办到。
长达四米的弯弓,一般用榆木制成。为了绷紧弓弦不致弓身断裂,大弓往往用料粗重。弓弦用牛皮筋制成,经久耐用。弯弓吊于屋内,高度与人身腰部齐平。及腰的案几上摆放羊毛,淹过弓弦。弹弓人一手把弓,一手拿拨子,拨动弓弦,弓弦带动羊毛上下翻飞,杂质和脏东西逐渐从羊毛里被剔除。拨子是一截30公分长的木棍,拨动弓弦的一头稍粗,连着一根绳子,绳子另一端连着一个皮套,套于弹弓人臂部。弹弓人弯曲胳膊,用拨子拨动弓弦。这样,弹弓利用的就不单是腕力,而是整个上肢甚至身体的力量。
常明山的学艺就是从弹羊毛开始的。费力不说,尘土味夹杂着毛骚味直扑鼻孔,直钻气管……
羊毛弹干净,就可以做毡了。弹羊毛是做毡的第一道工序,剩下的工序,分别是铺毡、卷毡、洗毡。
弹掉了灰尘,羊毛已经变白且变柔软。根据做毡的尺寸,将羊毛铺到竹帘上,一边铺一边用竹耙子拍打,让羊毛尽量均匀分布。“风吹马尾千万线,羊毛遇水一片毡”。此时,一边铺羊毛一边还要洒水。水不能洒得太湿,也不能太干,要掌握好干湿度,竹耙子反复拍打,羊毛平整落在竹帘上。
铺好的羊毛就该进入下一道工序——卷毡。将竹帘卷起,羊毛包裹其中。捆紧竹帘,浇上热水,踩在脚下来回卷滚将近一小时,羊毛在竹帘内充分粘合。散开竹帘,初具雏形的毛毡有的地方难免薄厚不均,四边更是不够爽直。这时需要精心填漏补缺。力求毡面薄厚一致,毡边整齐划一。再将竹帘卷紧,开始洒开水,继续来回滚动一小时,毛毡便成型了。
卷毡像制作寿司,更像擀面,所以做毡也称擀毡。
成型的毛毡需要反复清洗。毛毡从竹帘中取出,对折成一米五左右的长度,再卷起来,由两人踩在脚下反复滚动清洗。每一小时放一次水,可以把毛毡里的杂质清洗干净,让毛毡结合得更加结实。
清洗完成,毛毡的四边仍旧不大规整。需要按照尺寸拉平四角,再用手工揉挤毡边。毡边不能用剪刀剪齐,只能用手工揉弄。这是一道非常关键的工序,也是体现匠艺水准的工序,没有对羊毛性情的深入把握,很难让凹凸不齐的毡边变为整齐划一的线条。
清洗结束,四边平整的毛毡被搭晾起来,干透了就能使用。
所有工序中,为了让羊毛便于粘合,有的匠人会在铺毛的时候撒上面粉。撒面粉无非为了偷工省力——减少卷毡次数。常明山说自己从来没有这样做过,“卷毡本质上是个出力活,工序够了,羊毛自然会粘合。”
在清洗毛毡的过程中,常明山摸索出了一个办法,口含煤油喷到毡面上,再用开水反复洗,“洗出来的毡又白又舒坦”。
踩千家门,待人接物要有节度
常明山的擀毡不是作坊式生产,他和陇中众多手艺人一样,是采取上门走艺的方式开展服务。
做毡一般选在春、秋季节,这时候农民比较闲,再则气候比较适宜。做毡必须要和水打交道,天太冷了冻手冻脚。跟着父亲弹羊毛两年,常明山出师了。从此,他每年都领着几个人,扛着长弓翻山越岭、走村串户寻找需要做毡的人家。他的足迹远涉陇西、会宁等陇中的多个县。
做毡通常是毡匠来到一个村庄,由一户人家支案,其他村民相互联系带着羊毛前来加工。支案的人家会成为毡匠临时的作坊,也是临时的家。毡匠给谁家做毡,谁家就给毡匠管饭。支案的人提供场地、供应开水、经受打扰。毡匠临走时,会适当减少支案人家做毡产生的加工费。这样的交易体现的不全是价值原则,更多的是人情味。有支案人和全村人之间的人情,有支案人和毡匠之间的人情。
人情是友好的标志,但人情背后往往还有另类人性。
油倌偷油,毡匠偷毛。常明山说一开始自己从来不偷羊毛,但后来还是渐渐默认了行业内的潜规则——利用缠弓把的机会每户“贪污”一点羊毛,日积月累也能攒下一条毡。
常明山做毡最辉煌的时代是1960年代和1970年代。一条毡一般需要10斤羊毛,一斤羊毛收取五角或者六角的加工费,加工一条毡的收入也就是五六元。一条毡三个人做,快则一天,慢则两天才能完成。“毡匠的收入不算高,但是踩千家门,能吃饱肚子。”
困难年代,吃饱是农民的追求。陇中的乡俗,平日里自己的日子紧一点,但是家里来了客人总要做点好吃的,一来体现友好,二来给自己长面子。
常明山学艺的时候,和父亲一道走艺的一位老师傅传授技艺的同时,给他强调过一条走艺原则:事主做什么饭就吃什么饭,一定不能有情绪,更不能嫌弃。一开始常明山并未领会深意,但后来自己出师后带着徒弟走艺时的一次经历,让他明白了师傅的训导。
一次,一户事主要给毡匠煮洋芋,徒弟非常不情愿。常明山对徒弟悄悄训斥了一顿。
30年后说起这事,常明山依然感叹:“人要体谅别人的难处。煮洋芋,肯定是家里比较困难,困难的人没有好吃的,干嘛要让人家给你做好吃的。”
常明山总结经验,人活着关键要自己家里有好吃的,在别人家里吃再好都不顶用。一般人的米面,十般人的做法。有的人做得好吃,有的人做得难吃,不爱吃少吃就行了。有的人出门挑三拣四,在自己家里平时吃喝也很一般。这就是有些人改不掉的坏毛病。
农业合作社,出外做毡,必须请假,挣来的钱一部分要上交生产队,换口粮。后来,生产队劳动力吃紧,生产大队不让外出。1976年,常明山偷偷外出走艺。9月9日,他正在陇西干活,突然得到消息,毛主席去世了。常明山被当地公社干部请到了公社,他身上没有介绍信,公社干部禁止他活动,被限制自由一天一夜。关键时刻,当地一位生产大队的支部书记来公社办事,认出了他。他之前在支部书记所在的村里做过毡。支部书记出面证明,公社才放了他。
常明山一边接受访谈一边不停地吸食水烟
诚实要融入匠艺
“人问我,你的匠人大不大?我说,我的匠人不大,只要你敢让我做,我就敢给你做。你关键要看结果,我说的话你不能全信。我自己说自己能干不顶用。有的人豁出去了还叫我试。”常明山走艺不吹嘘,靠实诚。
常明山在会宁走艺十几年,和会宁县好多个乡镇的老百姓混熟了。一次,常明山做出来的毡破了一个洞,已经放大水清洗过了,再也无法修补。徒弟说,害死了,该咋办?
常明山正想补救的办法。事主来看毡。事主是乡里的干部。
“常家爸,我的毡没烂吧?”事主看到了破洞。
“没有,正弄模子,做好了你再看。”
天黑了,常明山和徒弟赶紧补救破洞。但一把羊毛放上去,死活无法粘合。洗过的毡再也无法补救了。
常明山说,搭起来,实话告诉人家,这条毡不要钱了。
第二天,干部再来看毡。常明山如实相告,“你的毡洗得很好,很白,但是破了一个洞,这是我的事,不是你的事。这条毡就不要加工费了。”
干部的父亲得知,深受感动。跑来给常明山说:“好着了,他常叔,多数人不会告诉我,你能告诉我,说明你是老实人。”
常明山最后离开的时候,干部和父亲硬生生把加工费塞到了常明山衣兜里。
常明山一直觉得不踏实。
第二年,常明山再到干部所在的村子走艺,干部的父亲抢着支案,“他常家爸人实诚。毡烂了,人不烂。”
诚实给人的好印象一传十十传百,常明山在会宁比以前更受欢迎。
“人都是听话的,出了问题说清楚,人情人意都在。人前一句话,佛前一炷香。踩千家门,要和人保持好的感情,搞砸了就再也不能去了。”
匠艺是实践的积累。即便是大师,也有失败的时候。匠艺的提升,只有在持续不断的艺术创作中才能实现。诚实能赢得机会,诚实能修正失误。手作本就该是诚品。
好人死了大家都惋惜
村里刚去世的人是过去公社时代的生产大队会计。
“人在地里上粪,突然不行了,给旁边的人说我难受,就完了。在地里死了,不能进庄,可怜啊!”常明山一边吸水烟瓶,一边把话题转向了死亡。从访谈开始,这已是他第四次吸水烟瓶。
“一辈子人,能吃到嘴里赶紧吃,人假的很。庄里三四百人给烧纸,活世好。”常明山吹掉烟屎,笑眯眯地捋着胡须,慢条斯理地讲述。“前些年,老支书死的时候,只有一个人没淌眼泪。老支书和会计都是好人,村里再没那么好的人。埋的那一天,乡政府的人都来了。有人说,老支书把乡政府给死倒了。”
常明山老屋的地面松垮垮地表达着人迹少至的寂寞。方桌上“冥国银行”的大印章刻着“10万元”的面值,竹筐里已经摆了厚厚一沓冥币,桌旁还码着裁切好的厚厚一沓纸胚子。他要用足够面额的冥币祭奠亡灵。
“(上世纪)80年代末期,养羊的人少了,羊毛少了。人工的工钱抬高了。擀毡已经没市场了,继续做划不来。”
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擀一条毡挣六元起,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擀毡的收入有了增长,但与其他行业相比,增速依然缓慢。常明山权衡利弊,决定收手。
在建坪村,整村的毡匠都歇业了。
从1990年停止擀毡,到2016年接受采访,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26年。一个工匠的日收入,也由26年前的几块钱涨到了一百多。
在常河镇的集镇上,倾销着五颜六色的床上用品。陇中的土炕上,早已铺上了化纤材料的床单被套,年轻的媳妇们早已忘记了色泽单调的羊毛毡。只有老年人还记得羊毛纹理粗糙、贴身躺上去如同按摩一样舒服的羊毛毡。他们的需求还有人惦记着,机器压制的羊毛毡一条只要100元,表面覆着五颜六色的化纤面料,老人们很难看到毡子里面具体的质量。
“手工制作一条羊毛毡,两个人必须忙活一到两天。不算羊毛的价钱,光说人工,至少也要500元。划不来,彻底没人做了。”作为毡匠,常明山对机制毡的质量保持沉默。
常明山的村庄有很多毡匠,这位相对年轻的匠人也已经二十多年不曾擀毡了
那些支案的人都没了
常明山在陇中的山沟沟里闯世界,恪守的信条是“做任何事,不要得罪人,关键的时候就会体现。”
和支案的人家搞好关系,生产效率非常明显。“一个村里一户人家支案,连着干一月能干出四十条毡。如果三四户人支案,就只能干二十条毡。少挪案,多出活。多挪案,少出活。”
一次走艺,就是一次交往。大致固定的时间,毡匠来到一个村庄,支案的人,要求做毡的人,看热闹的人,大家都像老熟人。
毡匠三件宝:“弹弓、竹帘、竹耙子。”
和会宁人建立了良好的合作关系,常明山持续十多年都在会宁走艺。1990年,常明山在春天完成走艺,赶回通渭常河时,只带回了自己的大弓。他把竹帘子、竹耙子放在一个叫种田沟的村庄里。他和村里支案的人家约定:来年继续擀毡。但是,常明山再也没能踏上会宁的土地。1990年在种田沟完成的最后一条毡,也是他匠艺生涯的最后一条毡。
常明山弹羊毛的长弓与卷毡用的竹帘永远分开了。常明山时常会想起会宁各种山沟里支案的人家。
“我老了,那些地方,再也去不成了。打过交道的人多数应该都没了。”常明山再次举起水烟瓶,神情安逸地吸了一口。
本文摘选自《陇中手艺》(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4月版)